星期日, 5 5 月, 2024

中國工藝美術大師徐漢棠先生訪談錄

採訪時間:2005年7月
採訪地點:宜興市丁蜀鎮徐漢棠先生家
採 訪 人:賀雲翱 潘紀綱 馮 慧 萬 嬌
整理執筆:沈如春 賀雲翱 任 婳 沈如春 楊海波 廖望春

先生小傳:全國工藝美術大師徐漢棠先生,1932年5月11日出身於宜興紫砂陶業世家,於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拜壺藝泰斗顧景舟為師,是顧景舟的第一弟子。
徐漢棠藝術功力深厚,紫砂傳統技藝掌握全面,創作設計能力強,所製作品以壺、盆為主。
他創作的微型砂盆,造型精巧多變,盆的點、線、面結構勻稱,細部處理嚴謹,品種達數百種,名冠全國砂盆行業。
他制作的砂壺,無論是素淨的傳統器形,還是創新的形制,均造型簡潔端莊,線條周正流暢,手法干淨利落,氣勢雄厚健偉,顯示出陶藝大師的風範。
一生中共創設計紫砂作品三百多件套,風格洗練精巧、端莊秀麗,蜚聲海內外,文革期間潛心做盆250多個品種,揚名海上世稱“漢棠盆”。
在 創作實踐的同時,對紫砂工藝理論亦進行了系統的研究,著有《傳統紫砂壺藝》、《傳統紫砂壺的成型》、《瑣談紫砂成型工具》、《茶與紫砂壺》等論文。其作品 曾在全國陶瓷美術評比中多次獲獎並被國外多家博物館收藏。《十五頭嵌銀絲咖啡具》中國故宮博物院收藏《石瓢壺》英國維多利亞博物館、比利時皇家博物館、中 國歷史博物館、南京博物院、無錫市博物館收藏。《微型十錦壺》香港茶具文物館收藏半個多世紀以來,徐漢棠先生個性樸實,不爭名利,踏踏實實從藝,老老實實 做人,是一位德藝雙馨的紫砂藝術大師。作品:龍宮寶燈,牛蓋提梁,砂方壺,菱花提梁,牛蓋洋桶,靈芝供春壺,虛扁壺,掇只壺,百歲樹樁,四世同堂,漢棠組盆。

“我做紫砂好像命運安排了的”

○ 徐先生,據說您出身於紫砂世家,能讓我們了解一下您的前輩做紫砂的歷史嗎?
● 我 家裡確實是陶藝世家,父母都做壺,我六個舅父,有三個都做壺,他們是三舅父邵茂章、五舅父邵憲章和最小的舅舅邵全章。五舅父做的品種比較一般,一解放就到 上海去了,改行了。邵茂章和邵全章兩個人做壺的技術比較好,現在他們的作品留下來的,還有人花高價收藏。邵茂章的壺我也收集到一個,小水平壺,非常挺括, 下面蓋的“貢局”款,有這個款的就是我三舅父做的,但有的品種也是蓋他自己的名章的。

○ 你是如何走上紫砂之路的呢?
● 1947 年我初中畢業,就在家跟著爸爸媽媽做紫砂。幾年以後,我決定要把這個當作工作正式學下去了。我父親說既然你決心做紫砂,就要跟一個好的師傅,因爲我父親的 技術水平不是非常高的,就這樣找了有名的大師顧景舟。顧老和我父親是好朋友,他比我父親小八嵗,但是他很客氣,叫我爸爸媽媽姑媽姑父。我父親雖然做壺的技術一般,但是他鑑賞的能力很強,所以顧老做了什麼新品種,常常叫我父親去看,提提意見,對我父親比較尊重,他這樣稱呼我父母,那我和他就是兄弟輩了。那是 1952年,我爸爸領著我到他家去拜他為師,所以故我是他的第一個弟子。

○ 您學藝的道路順暢嗎?
● 我學紫砂的時候,正是紫砂最沒落的時候,很多有技術的老師傅都改行不做了。六個老藝人中的一個,如吳雲根,很有名的,他上山挑柴去了。範正根去開泥礦,邵六大、倪祥林挑油鹽糖醬下鄉做小買賣。還有去開礦的。我做壺的三個舅舅也先後改行了,因為那時做紫砂掙不到飯吃,沒辦法,所以當時學紫砂的人很少。我今年70多歲了,除了 蔣蓉比我大幾歲,其他和我年齡差不多的人沒有了,再下面都是1955年紫砂廠成立以後學的。我當時也找不到別的工作,家裡又是做壺的,我師傅也沒找別的工作,就下定決心做這個工作,現在想想真是命運啊。

○ 冒昧的問一句:聽人說,您早年用石膏模做過紫砂,這是不是有違於紫砂傳統工藝的要求?這其中究竟是怎麼一回事?
● 宜興紫砂界在1958年從“惠山泥人”那裡學習到石膏模的技術,用在紫砂上,這是指普遍的。其實石膏模,在解放前我舅舅就教過我翻了,翻的小壺。那時候還沒 有現成的原料,買了生石膏,回到家倒在鍋裡放在煤爐上炒,炒到一定的程度再自己做。後來因為紫砂沒什麼生意,就停了。
到1956年,北京中央工藝美術學院來了一個叫高莊的老師,帶了一個手拉的轆轤,用來做母模的,開始做石膏模,我就在邊上看著他做。他看我有心學習,臨走的時候就把轆轤和一把銼刀、一把小車刀送給我了。我那個時候正好在做小水平壺,手工做起來相當有難度的,因為是專門用來喝“功夫茶”,要求很高,一天只能做7、8個。那個時候工資還是計件的,一天做10個也只有一塊(元)四毛(角)五啊。我想還不如先做個模子,這是我用石膏模做的第1個品種,時間是1957年。
開始的時候不能讓師傅知道,都在晚上做,第一天、第二天師傅還不知道,四五天之後發覺了。怎麼回事呢,用石膏模做比較快,身筒在模子裡一攤就成了,平時一天 做7、8個,現在可以做12個了。他(顧景舟)來的時候,我已經把12個身筒做好了擺在一邊,他一看,每個尺寸都一樣的,師傅就很驚訝,哎,你怎麼手腳這麼快?再細細一看,他來氣了,好啊,你偷懶了,是用模子做的。下班之後,師傅就向我父親說,漢棠學不好技術了,基本功還沒學好就想偷懶,這件事情還報告了黨支部書記。
第二天書記叫我到他辦公室去一趟,一進去就說:漢棠,這幾天在搞“技術革新”啊。我第一次聽說這個名詞呢,還問什麼“技術革新”?書記就笑,說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,明天開始你不要做壺了,專門打石膏模。我說這個不行,師傅要罵我的。書記說:你聽黨的話還是聽師傅的話?我也沒辦法了,就把我調走了,讓我專門作製模技術,工資也不再計件了。後來還帶班,1958年大躍進的時候我最多帶過100多個徒弟。1959年我又被調到生產技術股,專搞技術革新,用鐵模子做蓋子,比石膏模還快,如水平壺用石膏擋坯,日產量從十幾把增加到30—40把,除石膏模擋坯外還做過注漿鐵模蓋等。

○ 如果這樣下去,傳統的紫砂工藝就要失傳了,您也不會有今天的成就了。
● 是啊,時間長了,我自己也覺得用模子做壺不能搞一輩子,所以,1960年成立紫砂研究所,我就馬上向領導打報告,要求進研究所,重新跟師傅學全手工,做高檔產品。我有技術基礎,提高得很快。當時用石膏模型只是對紫砂的批量生產有利,但沒什麼技術含量。我要帶個徒弟用模子做壺,一個月他就可以把東西拿出來賣錢 了,這就是速成,不代表紫砂傳統的工藝,而要練出一手過硬的手工活,沒有十年八年苦功夫不成,所以我後來又回到原來的路上,苦練手工做壺。

○ 您什麼時候感覺到自己手工做壺的水平已有提高了呢?
● 1962 年,文化大革命還沒開始的時候,我們一個書記,姓周,聽到師傅做壺的名氣,來我們研究所,當時研究所裡只有我跟師傅兩個人——高海庚去北京讀書了——要師傅給他做牛蓋洋桶壺,他每個星期都來催,催到第四個星期,他把我叫到辦公室,說你師傅到現在也不做,你會不會做?我說,就算現在不會,師傅教我的話也就會 了。他說那你給我做。我說不行,你已經叫我師傅做了,再叫我做,我很為難的。他就說:這有什麼關系?你是要聽黨的話的。當時這句話很厲害的,一講出來我也沒話說,而且我自己也很想學了做做看,就答應了。做這種壺很關鍵的一點是有一處線條不用模子很難做,因為這個地方用手工做難度很高——師傅做的時候也是先做肩部用模子,身筒用手工相結合,我自己琢磨著把模子做出來了,正好師傅曾經送過一把這種成品壺給我爸爸,我就把這把壺拿到工廠,照著它做。結果師傅看到我在做了,他也開始做。書記還是時不時過來,看到我們都在做,很高興,我倆都做好後,書記說我來檢驗一下,怎麼檢驗呢?他把我們做的壺蓋放到天平上稱。他說,漢棠,你的壺蓋(量誤)差了2克,你師傅的只相差1克。我說,我做的當然比不上師傅了。其實他根本不懂壺,看壺的好壞哪能用天平稱呢?不過這樣一來師傅對我也有一定信任了,這件事還增強了我對手藝的信心,讓我看到了希望,後來做活也更用功了。

○ 在您的紫砂創作中,各種式樣的小花盆令人眼花繚亂,您的這種特色是怎麼形成的呢?
● 這要從1964年說起。我的小舅舅是長興耐火材料廠的工程師,因身體不太好,去上海療養。我送他一把自己做的壺,他拿著到上海人民公園的茶室喝茶,上海盆景協會就在人民公園裡面,會長也姓徐,他看到我舅舅天天拿著這把掇只壺,做的不錯,就和我舅舅攀談起來,問壺是誰做的,舅舅說是我外甥做的,徐會長就邀請我去上海做花盆,出的工資是500塊一個月,那時我只有50塊錢(一個月),我師傅也才60塊(每月)。還外加一間讓我住的房子。可是那個年代,哪個敢從工廠辭職到私人手下干活?就算是高薪也不敢。後來我只做了幾個花盆,大概6、7個,讓我舅舅帶給他們,是以紫砂廠的名義賣的,當時的價格每件只有十五到二十 塊(元)。
過了不久,他們就向紫砂廠訂貨,把我的作品作為樣品,每樣20個。開始我根本不知道這件事,等做出來後運到上海,他們一看,和 我的原作相差太大了,泥料又不對,造型也變了,他們就要退貨,一共有好幾千塊錢,廠長就找我去,說:上海這個事情你去處理一下,他們要退貨。我講我去處理有什麼用啊?當時生產的時候怎麼不叫我去看一看,泥料用好一點,做的時候認真一點,是吧?我說我不去,但是廠長一定要我去,最後我也只好去了。
去了之後,他們正在開一個什麼會,其中有一位我以前見過一面,他把我領到他們會長家裡,對我講,今後你做的花盆我們全包了,一個品種起碼要做10個。我說我哪裡會做那麼多啊,你們還是向廠裡訂貨吧。他們說我們不相信廠裡。我說我這次來就是為了退貨這件事的。他們說你人都來了,我們還退什麼貨,不退了!我聽了這句話,一下子就安心了。想不到我的面子那麼大(笑)
他們這樣對我,那我也要拿出誠意來,我說我按你們的要求做,做一個算一個。然後就接了他們的活做,在完成我本份的打樣設計工作後,多余時間即做盆,作花盆,開始還是稍大的,當時因上海的住房都很小,他們提示要小的,後來越做越小,小到放在手心的那種,做微型紫砂藝術花盆也就形成了一種個人特色。

○ 您後來是不是一直就這樣發展下去了?
● 接下來就是“文革”了。60年代中期到70年代中期,正好是“文革”的十年,那時候沒有人管,大家都去“鬧革命”,不過我還在埋頭做花盆,但要偷偷做,正好上海盆景會的人又來找我,我被他們鼓起勁來,那十年時間我基本上沒有浪費掉,一直在做小花盆,做了250多個品種。這是我創作的第一個高峰期。

○ “文革”中是“鬥私批修”的,不允許個人在作品上留姓名印記,現在如何識別您在“文革”中的作品呢?
● 當時我做花盆都蓋印的,一直到1967、1968年,“文化大革命”開始的時候我還在做。有幾個造反派把我的盆收去用釘子釘在廠門口,上面寫著“為誰服務”,我就連夜自己刻了一枚圖章,印文是“文藝為工農兵服務”用釘子釘在廠門口布告欄內。我不怕他們批鬥,作品上我都蓋“文藝為工農兵服務”,這是毛主席說的話,他們總不能批了吧?但同時在作品上還是印上我私人的圖章。

○ 在紫砂傳統工藝中,盆景與茶壺相比不屬於主流,您在盆景創作上投入那麼大力量,您師傅顧景舟先生如何看?
● 師傅是很反對的,他希望我集中精力做壺,講了我好幾次。因為紫砂畢竟是以茶壺的創作最被人看重。其實,我一直也在做壺的,一般我白天做壺,晚上下了班以後做盆,星期天也不休息。

○ 您自己是不是特別喜愛紫砂花盆創作呢?
● 那段時期同時做壺和花盆,感覺最大的差別是,做壺是完成任務,做花盆是興趣,自己喜歡,所以品種越做越多,式樣也越做越豐富,特別有激情。上海盆景協會的人對產品要求很高的,有的時候還提供草圖,我自己也設計,那個時候連像樣的紙都沒有,隨便拿到一張就畫上了。你們看,這張畫的是仰韶文化的彩陶,我還做了一 套這種風格的作品。當時真是喜歡做花盆啊,連做夢都在想怎麼做得更好,睡夢裡有時都醒過,坐起來設計草圖。這件事讓我把所有潛力都集中在紫砂上面,對我個人的技藝發展有重要意義,也讓我感受到紫砂工藝創作的魅力。

○ 您是如何完成紫砂花盆製作的呢?
● 我做花盆大部分都是先在腦子裡構思,然後畫草圖,再打個樣子看看效果,再作修改,最後才正式去做。講究做工應考慮到“一盆、二景、三架”。抗戰前,紫砂藝人就做過不少花盆,大部分出口到日本。

○ 我們看到您收藏了這麼多紫砂花盆作品,是原先有意留下的嗎?
● 不是,去年(2004年)2月份,我從一台灣人手裡一次收回來140只,這些品種是我以前做的,台灣人是從上海收藏家手中買去的。
當時幫我和台灣人牽線搭橋的那個人對我說,您的花盆做到這樣(多品種),真是“前無古人,後無來者”。我說:你前面這半句我承認的,畢竟我做了幾百個品種, “後無來者”就不好說了,而且我希望有能超過我的人。當時我做花盆是自己高興,有興趣,喜愛它,也沒什麼別的目的,如果不想著怎麼把花盆做好,而是想著我這個花盆做出來賣多少錢,那就不行了。
不過我現在不怎麼做花盆了,精力體力都跟不上了。有許多小花盆,看看那麼一點點大,其實要花多少時間做啊!
我這200多個花盆的品種可以說是把各種式樣都包括進去了,從形體上講有方有圓,風格上有像生有抽像,各種泥料也都嘗試過,還有花盆底上的孔,我也盡量讓它有特色,有不同的形狀、數量。

○ 您在紫砂技藝上的第二個高峰是什麼時候出現的?
● (上世紀)70年代之後到80年代初,我在紫砂廠受到壓力,廠裡要求你做什麼品種就要做什麼品種,不給人自由發揮的空間。
1975 年到1976年,中央工藝美院在宜興丁山辦了短訓班,我就向領導要求去學習。講課的老師像張守志、楊永善等,都是我的老朋友,他們還要我去做老師,我說我去做學生可以,怎麼敢去做老師呢?他們一定要我講幾課,因為當時我做紫砂已經有20多年了。中央美院那時有個新的創造,叫工人師傅上講台。後來我就講了一 些紫砂的知識,包括工具的運用等。我是既聽課也講課,這次學習對我意義很大,自己有操作基礎,再學一些理論,進一步提高了我的技藝水平。畢業以後我創作了很多新的作品,這應該是我的第二個創作高峰。這裡面有個道理,傳統技藝不能把自己封閉起來,要注意學習別的藝術品種的長處,再融彙到自己的技藝中來,才能有所創新,達到新的高度。我也了解過紫砂的歷史,加上自己的體會和對其他藝人的觀察,認為傳承與創新是紫砂陶藝從宋元以來能長久生存的奧秘所在。
南京藝術學院的老師也常常做紫砂的設計,有時候我們看了他們的設計圖,就說這個歷史上已經有了,在哪裡哪裡翻給你看。幾次下來,他們就說紫砂的歷史品種真是太豐富了,我們想到的,古人早就想到了。這也是紫砂傳統工藝了不起的地方,所以我們也要向古人學習,真正地掌握它豐富的文化成就,否則就是亂“創新”,是不倫不類的東西。

“做一把好壺要118種工具”

○ 您在談話中幾次提到做紫砂器的工具,這裡面有什麼奧妙嗎?
● 我五六歲的時候到我舅舅家玩,他也是做壺的。我到外婆家後,小舅舅經常帶我到景洲哥家去玩,見到他的工作台上的工具做的非常規整,方的就是方的,圓的就是圓 的,我那時雖然還不懂,但是看了就很喜歡,把那些工具當玩具玩,每次去都要拿在手裡玩。景洲大哥看到之後,就對我這樣講:你玩歸玩,不要帶著走,不要弄壞,這是我的吃飯傢伙。所以我那時就知道了這些工具是很重要的,走的時候按原樣乖乖放好。我以後自己做紫砂了,感受就更深了,誰把我工具搞壞了,我最惱火了。

○ 做紫砂的工具是從街上買來的,還是藝人自己製做?
● 要自己做!真正的紫砂藝人必須會自己動手做工具。1952年父親帶著我拜顧老為師的時候,他說:漢棠要做我的學徒啊,我先出一個題考考你。他要我先做一套工具,是紫砂工具中最基本的一種——矩車,用來劃圓片的。 我在讀書的時候就對手工很感興趣,這個題目難不倒我。回去後我做了10把(矩車),都用竹子做的,每一把都有差別的。現在還留著這一把,有50多年了。那個時候家裡也沒什麼工具,矩車上要開個榫眼,我買不到工具,怎麼辦呢,就找個鐵釘,放在爐灶裡面燒一燒,自己打一下,連銼刀都沒有,要用到銼刀的地方就用 石頭代替,就是在那種條件下做出來的。做完10把,我交給顧老看,他說:可以,過關了。就收我為徒了。為什麼先要我做工具呢?在紫砂工藝中,工具是非常重 要的,工具做得好,下面學起(做紫砂)來也就學得好了。剛開始學紫砂的時候,有很大一部分時間要花在做工具上。

○ 顧景舟先生是否特別重視紫砂工具的製作?
● 顧老對工具很講究,我受他影響,自己的工具都盡量自己做,不依賴別人。

○ 一開始就有這種認識嗎?
● 那個時候我還是學徒,基本功不怎麼扎實,但是我不肯拿老師的工具用,要自己做,我有一次拿了老師的一個勒子做樣品,照著它規規矩矩的仿做了一把,每一個角度 都學得非常像,我用的竹子還不是新的,是老竹子。我做完了以後,就在那裡使用了,正好老師過來,拿在手裡一看,說:漢棠,你這個(工具)是拿我的吧。我講我自己做的。老師說,你沒有這個水平嘛,就不相信(我的話)。我也不再吭聲,總不能跟老師爭吧。老師就把這個勒子拿走了。走了以後,我就連做三個,一模一樣的,在上面刻上我的名字,刻了一個“漢”字,我到現在還在用著。後來我師傅也知道了真相,對我制工具這件事就不多說什麼了。

○ 紫砂藝人為什麼那麼重視製做工具呢?
● 工 具的製作在紫砂工藝中占有相當重要的地位。古人說得好,工必欲善其事,先利其器,好比請木工師傅的時候,懂行的人家就先去看這位木工的工具好不好,工具好的話,做出來的活也一定是好的。紫砂工藝也是這樣,自己的工具能做好的話,做壺的技術也不會差了。有一些工具需要特定的材質制作,像篦子,一定要竹子的, 而且需要各種不同形狀的。我有的時候看到農村一些搞紫砂批量生產的人,壺坯從模子裡擋出來後,用一塊塑料板,放在轱轆上呼嚕呼嚕一轉就完事了。我們一定要 用手工“篦”,在“篦”的時候,壺的規格、形制有各種考究,(做壺人的)硬功夫才能體現出來。“篦”的程序不僅僅是使表面光滑,還要把壺的線條表現出來。 工具影響的不僅僅是表面,還有壺的質地和內在的氣質。你在做工具和使用工具的時候,傳遞的是一個紫砂藝人的內心世界,這不是個可有可無的程序和技術。

○ 像您做的這把壺與工具有什麼關系?
● 這個壺我做了大概三四天,心血來潮的算了一下用的工具,有100多種,連圖章一起,總共是118樣工具。如果只有五六十樣工具,也能做出來,但是做不出這個味道。你們聽了也許不相信,我(做這個壺)的工具要用箱子裝一箱的。

○ 主要有哪些工具?
● 工具裡有一類是基本工具,像搭子.轉盤。不過我用轉盤也分大小的,壺身用大轉盤,壺蓋用小轉盤。講究的工具主要是和線條有關的,像“勒子”,壺肩用一種,壺肚用一種,壺底用一種,轉折的地方也要專門做一種(工具),篦子﹑明針也是這樣,每一處線條都有對應的工具。同一個壺,做的過程中干濕度有變化,壺身會收 縮,線條變了,用的工具也要變。工具都是自己做的,看你需要什麼就做什麼。如果馬馬虎虎的話,細節的地方就表現不出來了,這對藝人來說,是個大忌。

○ 顧先生做工具怎麼樣?
● 師傅不同時間做的同一種工具,規格上能夠完全一樣,因為(他的)眼光非常厲害了,就是說他對工具的要求是極高的,這一點對我影響很深。

“所謂的竅門,就是熟能生巧”

○ 要成為一名成功的紫砂藝人,有訣竅嗎?
● 技術又好又熟練,這是對紫砂藝人的兩個最低要求。
解放前,有一回我父親接到一筆生意,要做十幾萬只筆筒,五舅父帶著我做,另外招了兩個師傅,加上我二哥,五個人每天要做兩百只筆筒。當時我初中畢業,17 歲,和二哥兩個人早上負責打片子,一個筆筒需要四塊泥片,也就是說,每天早上要打800塊片子,而且必須在九點鐘之前完成。每塊片子打七八下就要打好,不然就來不及。那時候要求,全部手工做,這一批筆筒做下來,我就打了多少片子啊。到後來一塊片子用多少泥,打多厚,手上都有數了,打七八下,不用看,往旁邊 一擱,繼續打下一片,二十片一摞的話,厚薄大小基本都一樣的。所謂的竅門,就是熟能生巧。像這樣的鍛煉基本功的機會,我年輕時候條件苦,需要這樣高強度的勞動,也是為了生活。所以我這一代和之前的紫砂藝人基本功都很扎實,是逼出來的。只有基本功練好了,才能把技巧、靈感表現好。我們說一件作品很老辣,就是說做的人已經非常熟練了,可以隨心所欲的用紫砂表達自己的想法了。

○ 後來您隨顧老學藝,顧老在基本功練習方面有什麼要求?
● 師傅對我的要求非常嚴格,他每天上班的時候,我基本已經做好七、八個壺的壺嘴,放在一邊。師傅看了一眼,就說:漢棠,你這個身筒胖了一點,那幾個瘦了一點。 都指出來,我必須馬上再改,這就是對基本功的要求。在紫砂技藝中,基本功一定要練好,只有反復練,才能形成手感,形成每個人的手相,也就是風格。像京劇一 樣,“台上欠個躬,台下十年功”。

○ 也就是您說的“熟能生巧”,這個巧不僅指施技,還包括“藝”,包括每個人獨特的風格。
● 我記得學的第一個壺的品種是“茄段”,剛開始每天只能做三四個,但是我自己訂了個指標,每過一個星期要加一個。到最熟練的時候一個小時就能做一個,一天做十六個,全部都是手工的。在這一年裡面,就只練習“茄段”一個品種。那段時間學得很辛苦,但是基本功打得很好。

○ 您保留了早期的“茄段”作品嗎?
● 當時做的“茄段”壺,都沒有打圖章,現在我身邊一個也沒有,我也特別想收集到一個。有一次一個台灣人來找我,問我有沒有做過沒打圖章的壺,我說做過的。他又問是哪些式樣。我說我只做過一種,拿張紙一畫。他看了說對的,前不久就收到過這樣一個。我開玩笑問他說:你花了多少錢?他說大概幾千塊。我講他劃不來啊, 我當時做那個壺每件的工資是一毛(角)四分半,向外賣的價格是四毛(角)五(分),我又問他怎麼看得出是我的作品?他講我一看這個風格就像是你做的。原來那個時候我已經有自己的特點了,這就是“熟能生巧”的結果。

○ 工藝的“巧”有點玄妙,有什麼具體的說法嗎?
● 有啊,比如說每種樣式都有一定的尺寸要求。“巧”的藝人,他的眼光就是尺寸。這個壺,形體應該是什麼形體,他為什麼一眼就看出來,我8個壺放在那裡,顧老知道哪個壺矮了一點或是胖了一點,因為這個標准的尺寸已經在心裡了。我現在也能做到(這一點)了。我的子女在做壺,我看一眼就知道他們的尺寸做得對不對,我也沒有隨身帶把尺子去量,都是靠眼光,靠“巧”啊。
不過,不同人做,就算尺寸完全一樣,出來的感覺也還是不一樣,這個就跟人的基本功有關了,關鍵是線條的處理。線條是帶有韻律的,和音樂一樣,你的性格、修養都會影響對線條的處理,所以最後整體的感覺就完全不同。或者說,這裡面有點玄妙的東西。

○ 顧老對您的影響還有哪些方面?
● 顧老的藝術成就是很大的,我承認他對我影響很大,不過,在繼承他的傳統的同時,我也有自己的想法,作了一些創新。我教我的子女學藝,我提出創新的原則是不能把傳統的精神丟掉,在傳統的基礎上,再談發展和創新。為什麼?時代不同了,現在的年青人和我們年青時所處的時代背景不一樣,現在外面的誘惑太多,人心浮躁啊!

○ 您能具體說說創新的實例嗎?
● 以“紫砂”光貨為例吧。“光貨”傳統的造型比較多,要想創新就很困難,但是我在 一些小的方面還是做了改變,像這個壺,造型是傳統的,但是我在泥料裡調了沙粒,效果就有點不一樣了,那邊那個“石瓢壺”,傳統的造型是拋物線式的,我做的時候改用雙拋物線,就是這樣,這裡那裡做一點變化。常常會想這些問題:如何才能創新?什麼樣才算創新?創新是需要經驗慢慢積累的,像念書一樣,從小學開始慢慢積累知識,像我的孫女學習紫砂工藝才做了一年,遠遠不夠,起碼三五年後才能想這些。
再如菱花壺,古代方的也有,圓的也有,但是長方式 沒有,我做了一件長方式的。這個壺體,日本的專名叫“愛閑老人”,我們叫蒲包口,我又加了提梁,做成“菱花提梁壺”,和“上六提梁”一樣,都是我的代表作。“古獸窺今”,這是根據一種青銅器的形體創作的,上面的那個獸是藝術化的形像,我一開始想叫它四不像,後來覺得不好,又想了一個名字。還有這個“寒江 獨釣”,是做好以後,才想到用什麼名字合適呢?創作的過程就是個學習和思考的過程。

○ 您作為紫砂界大師級的藝人,您的後輩也在從事這門技藝,您對他們又是如何要求的呢?
● 我家裡從我爸爸算起,到我,我兒子,再到孫女,已經四代做紫砂了。說到對下一代的希望,希望就寄托在他們身上啊。他們讀書比我多,更有文化,現在就希望他們 能多吃點苦,把基本功扎扎實實地練好。我以前每天兩個小時打幾百個片子,一天工作十六個小時,現在哪個年青人願意?不要說十六個小時,一天八個小時都堅持 不了。有一次上頭下達一個展品的任務,一共七、八件,每個人做一件,我覺得做一件太不過癮了,干脆就做了一套,就是這一套:十個小壺,十種泥料﹑十種造 型。這是算“一件”套,當時是自己找工作做啊,喜歡做。像我那樣做花盆,多少功夫花下去了,當然,我希望後輩能超過我們,這才是紫砂工藝的希望所在。

○ 我們知道,“鋪沙”和“調砂”是您作品中常常運用的裝飾手段,通過您巧妙的運用,形成各種賞心悅目的藝術效果。您是如何運用這些技法的呢?
● “鋪沙”,我是在(上世紀)60年代做小花盆的時候開始用的。這種工藝歷史上是有的,是先人的創造,但是到我們這一代稍前,已經很少有人用了,而我把它用在花 盆上之後,可以說是我復興了(這種工藝)。我的“鋪沙”的特點是顆粒有大有小,在密度上,上面疏,下面密一點,這樣就有變化,耐看。“調砂”,是在(上世 紀)80年代的時候開始用的,也是先用在花盆上。以前的“調砂”主要是為了改變泥料的性能,我用的時候更多的是為了進行裝飾。

○ 您在創作中對紫砂泥料有講究嗎?
● 我們經常去泥料車間轉,去窯場轉,去泥礦轉。有時候看見有特別好的泥料,就打聽是哪個師傅送來的,然後到泥料車間看有沒有了。那時的泥料是由專門的車間准備的,然後往各個(制作紫砂的)車間送。他們是不分(泥料)好差的。我們的看法就不一樣了,特別好的料如果用來做批量生產的日用品,那多浪費,那幾百斤的好泥料做高檔品,能用上好幾年呢。

○ 在紫砂泥料的使用中要注意什麼問題?
● 泥料澄腐的時間越長越好,可以最大限度的去除雜質,俗話叫做去“火氣”。我用的最好的泥大概(澄腐)一百多年了,現在已經取不到了,用完就沒有了。
同樣的泥料,不同人做,就有區別。工具、手法不一樣,燒出來的光澤也不一樣。大概做好後,放那兒,過一會兒用手摸一下,憑經驗、手感,看看那個濕度怎麼樣, 再決定用什麼工具去修理,這叫“三分做七分晾”。這一步驟很重要。“篦”身筒要兩次,第一次是打完身筒以後,修整一下;第二次等它稍微硬一點,再篦一次, “光”身筒的話,要等它更硬一點。如果氣候干燥的話還要適當的噴水。

○ 泥料不同,是否在製做工藝上也有差異?
● 不同的泥料收縮率不同。朱泥很難做,因為它收縮率最大,做的時候(泥料)稀了容易變形,乾了又不好成形,而且朱泥的產量也相對少,所以一般只做小壺。
做不同的壺,要根據它的式樣選擇不同的泥料。比如說要做一把口徑較大的壺,要防止它變形,那麼在紫泥裡加一點粗沙,就可以降低泥料的收縮率,所以說“調砂”不但有裝飾作用,還可以改變泥料的性能。“鋪沙”的作用基本就是裝飾了。

○ 您能讓我們了解一下紫砂壺的細節情況嗎?
● 紫砂壺的主體是壺身,嘴和把是後裝的,壺身分三部分:肩、肚、底。你看著好像是個圓球形,是一體的,但是做的時候要分得清,三個部分一個也不能含糊,這樣最後把嘴、把裝上去才能有味。要是分得不清的話,整個壺就沒有“勁”。
1980 年我制作四方開片壺,壺蓋(方的)分別向四個方向放,(和壺身的)紋路都能吻合。這個壺是和我弟弟秀棠合作的,他的筆上功夫比我好,我就請他給我畫一個冰 紋,要求四面都能合上,他幫我畫了一面,說,這個要求太高了,這些亂七八糟的線條怎麼能四面都通呢,我說你把畫好的一面給我,我來動腦筋。我泡了一杯茶, 在那邊想,現在壺蓋和壺身已經有一面了,我把壺蓋一轉,把壺蓋上的線條往下引,(另一面)把壺身上的線條往壺蓋上引,這樣轉著畫,終於畫成功了。做的時 候,先把線條原有的紫泥摳掉,再(把本山綠泥)嵌進去。它有點接近哥窯瓷器的效果。
有人說慢工出細貨,有一定道理,但紫砂器做慢了,不一定能做出好東西,有時磨好幾天出來的東西也不一定就是上品,不能用工作時間來衡量作品的質量,要有靈性﹑靈感。

○ 紫砂工藝的流派是怎麼一回事?
● 紫砂是分不同流派的,我是跟著顧老學,繼承他的流派,還有一大流派是以朱可心先生為代表的。這個不是說做光貨、花貨的差別,就是同樣做光貨,造型風格也是不一樣的。我們看壺是屬於哪一流派的,一看就知道。這裡面的區別呢,不是幾句話可以講清楚的。就像同樣一出戲,不同流派的演員來唱,一聽就知道了。
大體來說顧老作光貨比較多,朱老做花貨較多,像那個“報春壺”,就是朱老的代表作。顧老也做過報春壺的,但是兩個人的報春壺就是不一樣,各有特色。
從流派上說,我覺得他們兩人的作品最大的區別是顧老的壺非常精巧,手法相當細膩;朱老的壺看上去很老辣,有“勁”。

○ 許多人說,紫砂壺的鑒賞鑒別很難,老的、新的看上去差不多,這真是個難題,您認為是這樣嗎?鑒別鑒賞的關鍵是什麼?
● 鑒別和鑒賞茶壺,這個不是一時半刻能說得清,關鍵是要看得多,還要熟悉工藝。現在有人拿我師傅的壺來給我看,包括我自己的作品,一打開包裹,不用看圖章,我就知道是不是。基本能看出是真是假。我父親這方面的經驗也是他親身積累的。所以,我認為這在紫砂界是有共識的。

○ 您能說說紫砂仿品問題嗎?
● 能被仿的作品都是成功的作品,有很高的價值,而一流的仿品本身就出自高手,這是個一兩句話很難說清的事。明清時代一些經典作品,今天還被人仿制,你說這是仿品還是什麼?解放前顧師傅做的洋筒壺很有名,一件可以換五斗米。當時有些收藏家很有錢的,一把好壺一擔米也願意買。解放前一擔米大概值二十來塊錢吧。
洋筒壺除了我師傅還有幾個人也在做,一個叫紫雲,有的人講是我師傅的化名,其實不是的;還有王寅春也做。顧老師也做過花盆,不過數量很少,10種左右。
顧老1939-1942年到上海,幫一個做古董生意的人仿老壺,一般同一品種做兩三個,挑一個最好的,剩下的都摔掉,只這一個充真的賣出去。
我有一年在香港參觀,在一個館裡看紫砂壺,看到最好的兩個壺,都是仿的。方的一個是我師傅仿的,另一個是王寅春仿的。館長說你不愧為顧老的大弟子,進來看的人裡只有作者本人講得清楚。看出是仿的,說難也不難,要看得出是誰仿的,那還要更大的功夫。我也沒什麼訣竅,就是看得多了,他們的工藝風格我都熟悉,而且我記得師傅說過他仿過方壺。
有人說我的壺的風格和我師傅很像,我講我跟師傅學做壺,風格不像還叫什麼師承,特別是這個“石瓢壺”,有一次 我和師傅同時做,一樣的泥,一樣的尺寸,還是一起燒的,泥色也一樣,就是蓋的圖章不一樣,有台灣人都買走了,把壺蓋一對換,猜哪個是顧景舟做的,哪個是徐漢棠做的,老猜錯。我覺得我和我師傅相比在藝術高度上還差這麼一點嘛,他講我們根本看不出來,沒有區別。接著又問了一句,說既然你做的我們都看不出來,為什麼不敲你師傅的章?我就說,哎呀先生,你這句話講錯了,不說我做的還比師傅的差一點,如果水平完全一樣了,為什麼還要敲師傅的章呢?是吧!其實說穿了就是(蓋師傅的章)可以多賣幾個錢。我怎麼可以為了這幾個錢做這種事?我師傅知道了,他心裡會怎麼想?

 

謝謝您和我們談這麼多,讓我們學到了許多知識!

訪者後記:徐漢棠和徐秀棠兄弟倆都達到了紫砂藝術的高峰,這在紫砂界是十分罕見的情形。我們也就此向徐先生做了請教,先生笑而未答。我們想,陶都宜興深厚傳統文化和紫砂世家的潛移默化,名師的教導,自身的努力,特殊的社會環境,早年計劃經濟體制下從藝者經濟意識的淡薄,個人濃厚的興趣……,各種因素造就了一 代紫砂大師的誕生。把握住命運,不懈的努力,傳承基礎上的創新,這不僅是徐先生成功的經驗,也是每一個紫砂界成功者的經驗吧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