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期一, 6 5 月, 2024

中國紫砂工藝大師蔣蓉女士訪談錄

採訪時間:2005年7月
採訪地點:宜興市丁蜀鎮蔣蓉家
採 訪 人:賀雲翱 廖望春 萬嬌 沈如春
整理執筆:廖望春

先生小傳:先生原名蔣林鳳,1919年生於陶都宜興川埠潛洛六莊村的陶藝世家,11歲時隨父母做坯製壺,20歲時應聘至上海,與伯父紫砂高手蔣宏高(燕亭) 一起製紫砂仿古器。1941年時,應聘到上海標準陶瓷公司任工藝輔導,1944年受聘於上海虞家花園,設計製作各種花盆。1945年回鄉製壺,1955年 加入蜀山陶業合作社,製作國禮九件果品,1957年被評為“紫砂七藝人”(任淦庭、吳雲根、裴石民、王寅春、朱可心、顧景舟、蔣蓉)之一。1978年被江 蘇省省政府任命為工藝美術師,1993年被國家授予“中國工藝美術大師”稱號。1998年80歲高齡時還偶有創作。她的作品《荸薺壺》《芒果壺》分別被英國倫敦維多利亞阿爾伯特博物館和香港茶具文物館收藏。另一作品《枇杷筆架》作為國寶,被中南海紫光閣收藏。

對於一個藝人來講,工在先,藝在後。她的紫砂之路充分映證了這點。對於一個女人來說,情在先,物在後。雖然她的生活裡沒有讓她動容傾心的男人,但生活中的一草一木總牽動著她的情絲,滌蕩著她的心胸,充實著她的世界。她常說,是時代造就了她,是紫砂表現了她,也是眾人成就了她。
在一個酷熱的下午,我們來到位於蔣蓉先生樸素的寓所,開始了對七位“紫砂老藝人”中僅剩的一位傳奇女藝人蔣蓉先生的采訪。一陣寒暄後,我們說明了來意,就開始訪談。

○ 依您所說,您小的時候,其實父親更希望您找個好人家,而不要做一個紫砂藝人。您當時對父親的這種想法理解嗎?
● 可以理解,因為雖然我們家幾代都是做紫砂的,但到了我父親那輩,由於社會狀況不好,紫砂特別是花貨已經不受歡迎了。蔣家幾輩人的努力依然沒有改變整個家族的命運。而且,當時潛洛村的陶藝人家,靠手藝過活的也幾乎都到了難以為繼的程度,所以父親認為做紫砂是沒有前途的,希望我嫁個好人家、過上好生活是有道理的。但我從小是個拗脾氣,認准的事就一門心思去做。

○ 您認准的就是要走紫砂之路嗎?
● 是的。

○ 那時您多少歲?
● 大概十一歲。

○ 十一歲,這麼小的年齡就認准了這事。為什麼?是什麼事情或者力量讓您那麼喜歡紫砂?
● 說起來,你可能覺得好笑。是一船烏棗讓我認識了紫砂的價值,也讓我產生了學習和製作紫砂的願望。

○ 怎麼說?
● 那時,家裡很窮,經常揭不開鍋。我們最快樂的時候是村上來烏篷船的時候。因為烏篷船是從老遠的縣上來的,它會帶來很多東西,包括食物和日用品等。那天烏篷船來了,但是船上沒有米,只有一船烏棗。家裡已經幾天都沒生火了,弟弟妹妹們都餓急了。父母親沒有辦法,只得用幾個月辛苦燒製出來的紫砂器換了這一船的烏棗。滿船的烏棗給我和弟妹們帶來些許快樂,我們不知吃了多少,餓扁的肚子都吃圓了。有生以來,我頭一次感覺到紫砂的珍貴,隱約中也頭一次感受到勞動的價值和勞動給人的喜悅。於是,第二天一大早,我走進父母的作坊,要求學做坯,以便能換取更多的烏棗。就這樣開始了我的紫砂之路。

○ 原來父親是不想讓你走這條路的,後來父親為什麼又同意了呢?
● 我想大概是因為當時家裡的情況十分艱難,多一雙手勞動總比沒有要好,另外,他們看我如此執著,知道我的脾性,拿我也沒什麼辦法,就只好教了。

○ 父親就自然而然的成了您的啟蒙老師。作為“老師”,他對您要求嚴格嗎?
● 嚴格。因為家裡世代做壺,我又是家裡的長女,自然對我的要求不同一般。剛開始學時,就要求“空做”,不准依賴模具。父親認為藝人造型的想像力既是先天的,又是後天的,為此父親還把所有可以依賴的模具全部藏起來,讓我沒有可依賴的東西,只能自己空手做。在做的過程中,父親還會給我講一些紫砂的基本知識,讓我對紫砂這門祖祖輩輩都從事的藝術有一個更深刻的認識。

○ 是父親把您領入了紫砂之門。據我們所知,紫砂有很多種,光從壺的品種上來說就有光器、花器、筋紋器三類。您剛入門,正是紫砂光器十分受人青睞的時候,您為什麼不選習紫砂光器,而獨獨鐘情於紫砂花器的製作呢?
● 那要從丁蜀鎮一位赫赫有名的陶業長輩華蔭堂先生說起,當年我剛從上海回鄉,沒有地方去,想去華老板那兒問問有沒有機會。華蔭堂先生當時是丁蜀鎮最大的陶業老板,著名的開明紳士,在這一帶是個一言九鼎的人物。我去拜訪他的時候,他擁有的若干座龍窯已經歇業,所以他無法滿足我的這個願望。但他破例讓我看了一件他的鎮宅之寶,那是一件紫砂壺,它對我的震動極大,就是它使我下定決心做紫砂花器。

○ 這麼神奇的東西是什麼樣的?
● 是清代製壺女名家楊鳳年的代表作《風卷葵壺》,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前輩藝術家做的真壺。真是太美了!整個壺就像一支在風中翩然起舞的秋葵,在它婀娜的動感 中,美無處不在,一步到位。這把壺讓我明白了紫砂花器和它獨特的工藝表達方式,那是與紫砂光器完全不同的一種境界。從此,我對紫砂花器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。我和它的相遇似乎冥冥中也注定了我這輩子的方向:做紫砂花器。

○ 什麼是紫砂花器?
● 紫砂花器是指在光器的基礎上,造型方面模擬自然物體形態的紫砂器物,它既是實用品,也是一種藝術。花器是紫砂與自然界其它生物造型的一種結合,它賦予茶壺和紫砂以一種新的生命形式。

○ 它是怎麼發展來的?
● 紫砂花器工藝是怎麼來的,我不清楚。聽父輩們說,紫砂一開始都是壺啊、盆啊等日用品,上面不加任何裝飾,只要實用。紫砂最大的作用就是用來煮茶,後來到清代,由於文人雅好,紫砂上才開始做些裝飾,但是當時的裝飾有著兩個不同的方向,一個是求簡,一個是仿真。在仿真方面,當年著名藝人陳鳴遠、楊鳳年等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,使仿真達到了一定的高度。於是就發展出了紫砂的花器。此後,花器與光器同時並進,受到不同人士的喜愛。

○ 我們在對其他紫砂大師的訪談中,了解到紫砂光器就是指我們看見的幾何形體壺,又分為方形器和圓形器兩種。兩種光器的成型工藝雖有不同,但它們的素坯都是紫砂花器或筋紋器的基礎。沒有好的光器素坯技藝,是無法做出美的花器的。那麼,您對紫砂的光器又是如何理解的呢?
● 說實在的,我認為,紫砂的光器與花器是同門中的兩個碩果,各有特色,但它們沒有本質的不同,更沒有身份的貴賤。紫砂光器實際上是把人們對茶壺的藝術追求和對 人本身的人格追求融為一體,以簡練的線條表現人的精神,也表現了人與茶壺之間的簡潔的關系。而花貨用堆和塑的手段模擬自然和其它生命,用像真的形態表現了對周圍事物的關注,表達人與自然、人與環境、人與其它生命形式之間的關系。這就是我對這兩種同一門類中的不同藝術形式的理解。

○ 我們可以理解為這是兩種不同藝術“亞類”在表達手法和內容上的一種差異。在光器與花器之間還有什麼不同?
● 最重要的是花貨追求仿真,造型塊面、線條比較復雜,要做到出淤泥而不染,自俗出而不俗,從另一層面上體現茶的精神和壺的內質;光貨追求素淨,簡潔,線條要出 乎意料的簡潔,同時要做到簡潔而不簡單,從而凸現茶藝的精神,表達壺的內質。光器更注重內在美的體現,而花器更注重通過形式美表達一種寓意,就像你們喜歡說的“內容”與“形式”的關系,兩者都有著深刻的文化內涵。所以,誰也不應該輕視誰。

○ 您是否認為顧景舟先生對紫砂光器與花器的看法與您的不一樣?
● 這事不好說。

○ 您和顧先生是同輩人,您能不能隨便跟我們談談您認識的顧老先生。
● 回想起來,人生真的是很奇怪。說起來我們蔣家和顧家還帶點親戚。我剛學藝時就見過他,後來在上海標準陶瓷公司還當過一段時間的同事。解放後又同在紫砂工藝廠工作。可能因為這個緣故,大家總覺得我該與顧先生有點什麼。但是顧先生和我兩個人性格脾氣不同,另外都比較好強。最重要的是對藝術的理解不同。他以前總是看不起花貨,我又不能同意他的說法。於是他做他的,我做我的。所以我們兩個人之間充其量只是壺藝上的同行、知音,絕不可能成為生活上的伴侶。順便說個故事,顧先生原名顧景洲,由於生性孤傲,後來經歷了些磨難後,就把“洲”改為“舟”以表示自謙。他做人很有原則。我們倆人之間只有對藝術的不同見解,沒有其它的什麼矛盾。

○ 假如您是顧老先生,您認為光器要怎樣做才算得上美?
● 不同光器是有區別的,圓形光器的造型要求是圓、穩、勻、正,柔中寓剛、圓中有變、厚而不重、穩而不笨才算是美。方形器追求線條流暢、輪廓分明、工整對稱、平穩雅重、方中帶圓才是好。當然光器最重要的是簡單又不失內涵。

○ 這是光器的美。再以您的眼光看,什麼樣的紫砂花器才算是美的?
● 有意趣、不落俗套的花器才最美。因為它是仿真器,花器如果做不好就會做得很俗氣、很匠氣。花器的俗與不俗,主要表現在作品有無匠氣,有無新意,有沒有想像力。

○ 您如何看待做壺中使用模具?
● 我父親那輩做壺,有些難做的壺也是要借助於一些模具的。不能說用了模具就不是手工,在判斷是否是傳統手工的問題上,我是這樣看的,如果做紫砂的人只是在某些局部造型上使用模具輔助造型,而不是用模具成型來代替傳統的紫砂手工工藝,就應該看作是傳統的紫砂手工工藝。另外,紫砂是一種工藝,既要講“工”,講技能、技術,也要講藝術、藝能。

○ 一般做花器都要用到哪些工具,這些工具與作光器的工具有什麼不同?
● 做花貨和做光器所用到的工具品種基本相同,主要是像木搭子、鎊皮刀、矩車、明針等一系列工具。兩者最大的差別在於做光貨的工具線條簡單些,而做花貨的工具很講造型,有很多為滿足不同曲線需要的輔助工具。

○ 做花器主要用到哪幾種藝術語言形式,與光器有什麼不同?
● 做花貨是在做加法,我們用“堆”和“塑”兩種手段,不斷地往壺上加東西。光器正好相反,不斷地從壺上減東西。這是花貨在藝術手法上與光器的不同之處。

○ 以您多年的製作經驗來看,到底是紫砂花器比較難製作,還是紫砂光器比較難製作。
● 不好說,對不同的人來說,難度不一樣。

○ 就您自己的經驗而言,您覺得花器的製作難在哪裡?
● 基本功我們暫不討論,單說花器製作就有幾個問題,一是泥色,一是造型。我製作的紫砂花器通常都不是一般的紫砂的顏色,這裡面有一個拼製泥色的問題。

○ 拼製泥色是您自己摸索出來的,還是有人教您的?
● 最初,是在上海看伯父做活時拼製泥色,只看見他用手在各種顏色的泥料中,這捻一點,那捻一點,最後用水一拌就形成了想要的顏色。

○ 當時伯父的桌上有哪幾種顏色的泥料呢?
● 讓我想想:有紅色、紫色、綠色、黑色、黃色這五種顏色。

○ 您是在什麼時候開始拼製泥色的?
● 大概是在1956年,是在朱可心老師的幫助下,我開始自己拼製泥色了。

○ 您當時也是用的紅、紫、綠、黑、黃這幾種色泥吧,這些色泥是從哪裡來的呢?
● 紫砂泥不是像一般人以為的那樣,只是一種褐紅的泥,相反,紫砂土是一種礦石,它有很多不同的品種,因而就有很多種顏色,但最基本的是剛才講的五種顏色。其中紅色是紅泥本身的顏色,紫色是紫泥本身的顏色,黃色是本山綠泥的顏色,紫色是用紫砂土加上氧化錳形成的顏色。綠色是加氧化鈷的顏色。

○ 這幾種顏色怎樣拼出您需要的顏色呢?
● 和伯父相似,配色泥時都是東抓一把西抓一點來配出所需的顏色,不同的是,多數時候我是直接到紫砂工藝廠的泥料車間去找不同顏色的泥料,自己配製色泥。特殊需要時,我還會自己上山或下鄉,去找我想要的紫砂礦石,把它們選出來配色泥,然後耐心地不斷調試,直到找到自己想要的顏色為止。

○ 這樣配出的色泥經過高溫燒製,顏色不會改變嗎?
● 會的,所以配出的色泥,要先燒試片,不斷試驗,直到燒出滿意的泥色為止。然後才能用來做花器。

○ 既然是這樣,那怎樣才能知道某種色泥適合於做哪種花器?
● 一般我總是先看哪樣泥適合做什麼,我就拿來做什麼。我先把泥料打成泥片。比如說做西瓜壺時,為了做出西瓜上深淺不同的顏色,我就親自打製試片,然後把它們送到窯裡去燒,一次又一次,每次燒完後都拿出來看,顏色不行就再重新調配,然後再進行燒製,直到燒出滿意的顏色為止。所以才能做出那麼逼真的西瓜壺。

○ 也就是說,在沒配好泥料之前已經想好要做什麼了。
● 大體上是這樣的。

○ 那很多泥料上顏色細微的差異是怎樣造成的。比如說為什麼《牡丹彩蝶壺》中的紅色不同於《荸薺壺》的紅色呢?
● 這有兩方面的原因,一是因為兩者所用的泥料種類不一樣;二是因為配色泥時加入的元素不同;三是因為燒成的溫度不同。

○ 不同的燒成溫度燒出的泥料會有什麼樣的差異?
● 即使是同一種色泥,由於燒成溫度不同,燒出來的顏色也不完全相同。如在低溫條件下,燒出的顏色就紅些;相反在高溫條件下燒出的顏色就深些。這些都是靠不斷的燒製試片,逐漸掌握的經驗。我原來在紫砂研究所時有很多這樣的試片,現在已經都給搞丟了,真太可惜了。

○ 這是拼製泥色方面,聽起來夠難的。不知這花器造型是不是更難?
● 也不簡單。怎樣在自然中取材,既反映自然,又能折射自然之美、人性之趣呢,這裡就有個長期艱苦的構思過程。比如,我的那把《牡丹壺》上的“蝴蝶”,是在我前前後後捕捉了一百七十六隻蝴蝶,把它們放進玻璃缸裡,日夜觀察,放生時才得到蝴蝶飛起來的剎那間的畫面。
再比如,在《荷葉青蛙壺》中,要不是高莊教授的支持,我的壺上還用不了青蛙,也就無法反應江南水鄉的特色。

○ 花器製作的難度大嗎?
● 很難,花器也難在製作上,像真花貨要求精細的仿製自然物,要達到神形都似的目的,而自然物表面有多種肌理,都必須要表現出來,這就要求做的人觀察得細致,而且做的時候更要耐下心一點一點地做,比如我做的“荸薺”,表面都要用小竹簽把荸薺上的溝紋一條條的刮出來。如果操之過急,很容易不倫不類,前功盡棄。

○ 紫砂花器的造型都是全手工的,有沒有不是全手工製作的紫砂花器?
● 以前有,現在更多。以前有,那是因為有的花器造型很不規則,沒有辦法用打身筒的方法來成型,如《佛手壺》。

○ 那您是怎樣用手工讓它成型的?
● 在做佛手的造型時,我先用紫砂泥做個類似的形狀,把它略微燒一下,使其變硬。再用另外兩片紫砂泥敷在上面,做出大概的形狀,把它們膠合在一起,再修出佛手的形狀,使其成形。過去工業化生產,曾研究過能否使用模具批量生產,現在有些人為了省力,多賺些錢,就直接翻出石膏模來批量生產,這就比較糟糕了。

○ 好的造型來源於好的創作,要是您沒有一雙生活的慧眼,您也是無法創作出那麼多的好作品的,不是嗎?
● 我也不知道,有時候非常漂亮的壺,會在我腦子裡突然出現,我會被它弄得好激動,那個壺的樣子在我腦子裡直轉,把那個壺做出來時,腦子裡那個壺才不見了。

○ 作為當代紫砂花器的藝術大師,您會怎樣評價自己和自己的藝術?
● 其實我也不是什麼大師,在我看來,我就是一個做紫砂的。是特定的歷史時期造就了我。回顧我的一生,正是處於紫砂由衰轉盛的難得的時候。我的藝術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地方,只是表達了我對家鄉以及周圍一切事物的關注。

○ 您的一生是否可以分為這樣幾個階段:承繼傳統、積蓄文化、獨立創新、開拓進取,一共四個階段。
● 我不知道什麼階段不階段的。只覺得在二十歲以前主要是在家鄉跟父親學習傳統的紫砂製作工藝,正是由於父親要求比較嚴格,所以基礎打得比較扎實。之後就是到上海去工作,雖然時間不長,但開闊了眼界,掌握了現代陶瓷的技術生產方法。再然後就回鄉在家裡的作坊做了一段時間,其間還當了一次義務的代理村長和夜校教員。到1955年時就到蜀山陶業合作社當起了社員。在朱老(按:指朱可心先生)的鼓勵下,工作之余,開始了自己的創新。十年動亂的時期,她們不許我碰紫砂泥,所以我憋著一股勁,平反後我努力工作,想挽回那逝去的十年時間,直到我後來做不動為止。我不知道這裡有沒有分階段,但我的一生基本就是這麼度過的。

○ 您認為這些經歷中哪段經歷對您最重要,是您藝術之路的轉折點。
● 在上海的經歷。

○ 我們通過資料了解到,您在年輕的時候曾兩次去過上海。一次是受聘於上海鐵畫軒紫砂古玩店,和您伯父一起做仿古壺,另一次是受聘於上海虞家花園做花盆技師。是這兩次經歷嗎?
● 是的。

○ 那您是什麼時候進入上海標準陶瓷公司與顧景舟先生成為同事的呢?
● 進入上海標準陶瓷公司,是自己不想一輩子像伯父一樣地做仿古壺,所以就找機會自己應聘到標準陶瓷公司。這大約是在第一次去上海時。好像是在1943年。

○ 為什麼說這段經歷重要?
● 那段時期的經歷,特別是虞家花園的經歷,為我以後的花貨創作打了基礎。要知道在那之前,我還是個鄉下姑娘,我的作品雖然不俗,但脫不了一個土字。在上海讓我開了眼界,這段日子對以後一直有影響。

○ 第一次去上海,您印像最深的是什麼?
● 上海的亭子間,就是那種很小的地方。

○ 那種生活空間是很小的,說明您當時生活的不容易。
● 我二十歲時,被上海鐵畫軒古玩陶器店老板戴國寶看中,他當年也是個陶刻名手,他把我帶到上海和伯父蔣燕亭一起做紫砂器。初到上海,寄居在伯父家,十分不習慣。不到十平方米的地方居住著一家四五口人,通常不到十二點都沒有我睡覺的地方。

○ 你們在哪工作呢?
● 在另一個更小的亭子間裡工作。

○ 在哪?
● 在上海亞爾培路上。那裡的條件雖然十分艱苦,卻能和伯父一起面對面的工作,這讓我十分興奮。

○ 您當時對您的伯父了解嗎?他是個什麼樣的人?
● 我當時並不很了解,但是時間長了,就發現伯父幾乎精通紫砂各個門類的所有絕活兒,是個了不起的人。如果不是為生活所迫,他可以搞很多創作,留下許多傳世精品。

○ 您是怎樣看待伯父做仿古壺這件事情的?
● 我伯父一生從沒有刻意要做什麼仿古壺。因為我們製壺時,旁邊沒有任何供參照或借鑒的真壺,所謂的仿古壺,有許多都是伯父自己的壺樣,只是為了養家糊口,他才不得已把自己的壺打上古人的印章。

○ 沒有古壺放在邊上做參照,那你們是怎樣做仿古壺的呢?
● 我們就是按照戴老板給的壺樣或是按照客戶們送來的圖樣,或者用伯父自己的壺樣來仿製老壺。有些仿生的東西是就著實物做的,如伯父叫我做個小田螺,他就買個小田螺放在我的旁邊,讓我照著做。

○ 做好後再怎樣處理?
● 這些東西做舊後分別由戴老板打上明清製壺高手時大彬、陳鳴遠和陳曼生、楊彭年等人的印章,他有時是拿回去打印,有時就提著印過來打。打上這些名人印章的壺就變成了名副其實的仿製品,再以不菲的價格賣給那些附庸風雅的老板們。

○ 您現在還能認出您以前做的壺嗎?
● 能,當時我們做壺時都自己留了記號,這種記號主要是做紫砂時的工藝手法留下的。只有自己知道,別人不易看出。

○ 所以現在就有很多人來找您鑒定老壺。
● 是的,沒想到四十年後,我自己做的一把仿古壺又回到了我的手中。

○ 太有意思了。那是什麼時候的事?
● 大約二十年前,香港商人羅桂祥來訪時,錯把我當年製的壺,當作陳鳴遠的調砂《虛扁壺》,拿過來請我鑒定,最後,以壺易壺,我早年製的壺又回到了我的手中。

○ 聽說當年鐵畫軒曾聘請了一批紫砂名人做仿古壺,您在上海時是否見過他們中的一些?
● 當時聽說裴石民和王寅春也在上海做壺,但我和伯父一直在自己的亭子間裡工作,以前的老板是不會讓我們見面的,所以沒有見過他們。

○ 我們從資料上知道,您的伯父蔣宏高先生,又稱燕亭先生,是個做紫砂的高手,光貨、花貨樣樣精通。
● 我父親的手藝是跟我伯父學的,伯父沒有正式拜師學藝,但他曾經跟一個雕塑高手學過一段時間。

○ 與伯父一起做壺時,他親自教過您嗎?
● 沒有正式教過,主要就是讓我在他身邊看。他做《蓮蓬壺》時,我在他身邊,看完了我就會做了。在他身邊習藝,其實就是他在教我。

○ 《蓮蓬壺》是怎樣做出來的呢?
● 先在做好的泥坯上,用這樣的小刀在上面這樣一轉,挖出一個洞來,裡面的洞一定要很大而且圓。然後把做好的蓮子放在裡面。再用竹尖刀在洞口處按捺收平,使蓮子不易掉出即可。

○ 伯父對您現在走的紫砂之路是否有什麼影響?
● 伯父是讓我看到了一個舊社會紫砂藝人的悲哀,他的一生沒有自己的時間創作自己的作品,不能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作品,手藝雖然好,卻不能使家人過上小康的生活。 生命終結時只能帶著無限的悲嘆離開人世。他還讓我明白了在上海鐵畫軒干活,不是我要走得路。所以我找了個機會應聘到了上海標準陶瓷公司。

○ 您在上海標準陶瓷公司主要是做什麼工作?
● 我主要是做工藝輔導員,告訴大家怎樣做才能把東西做好。

○ 這時期的工作對您以後在紫砂工藝廠進行工藝創新很有幫助吧?
● 是的,在上海標準陶瓷公司,我第一次接觸到了許多製作陶瓷器的規範化的方法和程序。另外,上下班的路上還可以看到上海這個令人心動的花花世界,所以這是段很有益處的經歷,而且這裡的工資還比較高,三十元一個月,在當時已經不少了。

○ 那您為什麼要離開標準陶瓷公司?
● 那是1943年,因為標準陶瓷公司的老板販賣日貨,投靠汪偽政權。雖然公司沒有倒,但是我和其他有骨氣的人都決定要離開那家公司,恰好當時伯父的身體也越來越不好。在此期間,我一直是寄住在伯父家的,因此我們一起回到了宜興老家。就這樣第一次上海之行的經歷就結束了。

○ 您在鄉下這麼閉塞的地方,是怎麼知道上海望族虞家需要一個紫砂花盆技師的呢?
● 我是沒法知道的,回鄉後,我們在縣城找了個門面開了家“宏生紫砂店”,在店裡賣些自家的產品。由於我的手藝招徠了不少遠道的客人,於是我認識了範敬堂老先 生。範老先生很愛我的紫砂才藝。由於他的介紹,使當時家境窘迫的我重回上海,1944年在虞家花園裡做起了花盆技師。

○ 您曾說過虞家花園的經歷對您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。現在您還記得虞家花園在哪,記得它是什麼樣子嗎?
● 讓我想想:虞家花園好像是在協慶路上,具體幾號已經記不清了。它是一座擁有幾十個房間的三層法式園林建築。據說,這套府宅只是虞家的一部分。

○ 它的主人是誰,是個什麼樣的人,您還記得嗎?
● 主人好像叫虞順恩。聽說他早年一直在四川做官。我在虞家花園時只見過他一面,他是一個衣著樸素的老先生,言語不多,我們第一次見面時,他博古通今無所不曉, 讓我第一次在生人面前感到缺乏底氣。說到紫砂,虞老先生更是如數家珍,好多事情都是我聞所未聞的,我想,即便是伯父,恐怕也沒有他那麼通曉。但虞老爺露過一次面就再也沒有出現過,後來聽說他生病住院,本來想在走時,再跟他道個別,但管家說不用了,所以也就沒去。

○ 虞家花園有什麼魔力,讓您認為這段經歷是藝術之路的轉折點?
● 虞家花園對我的影響是非常深刻的,說起來真的不少!

○ 您慢慢說。
● 我 在虞家花園主要管設計紫砂花盆式樣,我下面有六個成型工人協助我製盆。由於花園中的植物品種眾多,所以讓我熟悉了各種花盆造型,它最小的只有酒盅大小,最 大的可容納百年古松。從成型工人身上,我學到了很多製盆的成型技術。另外,在配色上,什麼樣的花配什麼樣的盆是很講究的,有時主家還會要求在花盆上刻點東 西,這又鍛煉了我的陶刻功夫。在這兒,我在紫砂陶藝的各個方面都得到了極大鍛煉。製盆和製壺道理相通,這為我日後的創作打下了良好的根基。

○ 在虞家花園的經歷中有沒有特別讓您難忘的事情。
● 有 的,我最難忘的是有一天傍晚,管家來找我,說老爺高興,是因為特別欣賞我設計的兩款造型花盆,一件是花口喇叭盆,一件是鋪砂六方小盆。管家又說老爺吩咐讓 打開專放古玩字畫的珍寶齋,讓我開開眼界。在那裡,我看到了很多的書畫、玉器、漆器、銅器等,簡直讓我透不過氣來。我只能央求他們讓我慢慢看,他們破例同 意了。我一個人在一間別人不知道的屋子裡慢慢看著,當時那種被打動的心情沒辦法說,過後許久,我才明白,原來紫砂的許多造型都是從毗鄰藝術中借過來的,和 那些精妙絕倫的東西相比,紫砂還遠未成熟,還有很大的發展空間。

○ 這真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經歷。是否可以這樣說,虞家花園的經歷徹底開闊了您的眼界,提高了您的氣度。這是否也是您日後做花貨“花而不俗”的原因?
● 也 許是吧。但好景不長,九個月後,我帶著些惆悵,離開了正在敗亡的虞家,又重新回到了鄉下。這些人和家族的命運徹底斷絕了我對花花世界的向往。從此,我結束 了看世界的日子,安安靜靜地開始做壺。人就是這麼奇怪,在那裡雖然只呆了短短九個月的時間,但在那兒所接觸和接受的一切對我以後長長的一生都起到了至關重 要的作用。

○ 您的一生中還有沒有其它人或經歷對您的紫砂創作起過作用。
● 說不上來,但我的記憶中總有幾個揮不去的影 子。學校裡教書的林先生、丁蜀鎮的開明紳士華蔭堂先生、二洞山人儲南強先生,他們都一直鼓勵我從事紫砂創作,沒有他們我可能也走不到今天。對於林先生,我 記憶最深的就是我把自己的第一把壺《木瓜壺》送給他時,他給我寫的一段贈言:“鳳之壺藝,若蚌之藏珠,自生自成;開殼之瞬間,即光照遐邇。珠玉之養,若胎 兒之於母體,無須外力推動。玉汝於成,大器在望矣!儲南強先生也是鼓勵我從事紫砂創作的人之一。但最重要的一位卻不是他們,而是朱可心朱先生。

○ 說說您記憶中的朱可心先生?
● 朱先生於我是個十分重要的人物,假如先生還在世,應該是個一百零二歲的老壽星了,可惜老先生已於1986年走了。他對我就像父親般的疼愛,他是在全中國掙工分搞機械化生產時支持我搞創新的第一人,同時也是在實踐中不斷幫助我前進的人。

○ 怎麼說?
● 在 我創作《牡丹壺》的日日夜夜裡,朱可心先生一直給我以父愛般的關懷。先生畢生最擅長的是花器和筋紋器。因此,在泥料的配製、造型的比例等技術問題上,給我 提出了很多讓我豁然開朗的意見。我記得有一次我正在做《牡丹蝴蝶壺》時,朱先生正好從我身邊走過,我把自己做好的壺給他看,他看了笑笑說,這壺把做得不太 好,牡丹的枝應是從樹芽中抽出來的,才能表現它的生命力,說著他就示範給我看。我覺得他說得對,就改了。

○ 他對您提供了直接的指導。
● 先生對我的好還表現在這壺進窯後,他還放心不下,三番二次到窯上去轉悠,一會兒從火眼裡看看火,一會兒叮囑窯工幾句。直到壺順利出窯了,他才露出我少見的笑容。他對我的幫助和關懷還遠不止這些。

○ 還有?
● 先生和師母都待我像親生女兒一樣。有空,我經常去他們家串門,先生總是讓我看他珍藏的老茶壺,給我講紫砂前輩的故事,有時也談談技術革新的事。師母知道我喜 歡吃面食,就經常給我包餛飩、擀面條。有一次朱師母說,蔣蓉啊,可心和我這麼喜歡你,你就做我們的干女兒吧。事實上我並沒有叫過他們一聲干爹干媽,但我確 實把他們當成自己的長輩一樣來敬重。
但是文革剛開始的時候,我卻給朱先生帶來了不小的麻煩。
由於朱老在各種場合推崇我,結果紫砂工藝廠竟然有人貼了一張漫畫,攻擊朱先生和我。畫面上塗脂抹粉的我正在做壺,朱老齜著牙,一臉壞笑地站在我旁邊,他的身後竟拖著一條狐狸尾巴,漫畫的作者唯恐讀者看不懂,還加了一行注解:名曰技術創新,無非利欲熏心。
結 果這張畫把經歷了一生坎坷,把名譽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重的朱老氣得夠嗆。第一反應是差點暈倒,最後被幾個徒弟攙扶著送回家中。我當時表現還好,很冷靜,因 為我相信自己。直到鎮委書記親自來紫砂廠宣布那張漫畫是帶有污辱性的“毒草”,應予追查嚴處的那一天,我才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。

○ 印像中朱老是個怎樣的人?
● 朱老是個很好的人,他很平易近人。他經常去各個車間巡視,到了哪個車間,只要有人問他做壺的事,他就坐下來親自做給你看,不管你是不是他的學生,他都教。他不像某些人,在上級領導面前一個樣,在下級面前一個樣。他對上上下下都是一視同仁的平等,從不欺侮誰。

○ 您一生都在為紫砂藝術奮鬥,有沒有什麼後悔的事情?
● 沒有後悔過。

○ 很冒昧地問您一個問題:您的一生中是否遇到過一個讓您傾心的男的?
● 記不得了。

○ 在文革中您也是受衝擊最嚴重的人,您做的一切和您喜愛的一切都變成了資本主義的尾巴,不許您再碰。那您是怎樣挺過來的?
● 我最喜愛的花鳥魚蟲都被打上了剝削階級的烙印,使我在一夜之間失去了許多相依為命的朋友。當時要不是另一些朋友和徒弟的支持,我可能也活不到今天。我當時印 像最深的是:和我一樣遭批鬥的顧景舟這時也勸慰我要相信自己,相信組織,保重身體。這對於當時孤苦無援的我來說是個莫大的安慰。再有就是我朋友俞梅仙對我 的照顧,她悄悄燒魚給我吃,讓我重新感到生命裡還有值得留戀的東西。
這段時間裡最難受的倒不是那些懲罰性的勞動,而是不能再做壺了,我十 一歲跟父母學習壺藝,幾十年從來沒有離開過紫砂,為了紫砂,我不知放棄了多少東西。“文革”把我內心一直追求的藝術全部否定了。美的變成了醜的,這個世界 突然沒有美好的東西了,我實在無法接受。痛苦,失眠,想不通,覺得這樣活下去已經沒有意義。

○ 在您一生坎坷的從藝之路上,從一開始,紫砂花貨就是一種不被人看重的陶藝門類,您為什麼還一直孜孜以求,堅守不放呢?
● 人生的道路有很多種。但有的人適合這種道路,有的人不適合。以我的性情和我自小所接觸和所喜愛的東西來看,我就適合做紫砂花貨。這也是我在經歷種種後,無奈 地發現只有紫砂最適合我,並且花貨可以做得那麼美,像楊鳳年的東西,我生活的環境中有那麼多美的東西有待我去發現,它們讓我激動,所以我要用自己的方式留 住他們身上的美好。

○ 正是有了您多年的追求和奮鬥,在紫砂花貨工藝方面才開創了一個新的高峰。您怎樣看待紫砂藝術的未來?
● 自打俞家花園時看到那麼多的東西,我就認為才剛剛發展幾百年的紫砂還是個小弟弟,有很大的後勁。但是,近年來紫砂中也有很多冒名的贗品,如果不及時處理這些 問題,就會傷及許多紫砂壺迷,給紫砂陶藝的未來蒙上陰影。因此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紫砂藝術能夠健康的發展,始終走在正途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