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歷史和技藝—周桂珍訪談錄(轉載)

訪談日期:2012年06月12日

問:您覺得上世紀六十年代的計件制對紫砂工藝是有所促進呢?還是結果讓藝人沒有時間去追求精益求精?
答:這個呢?用我的經驗告訴你,那個年代我們是非常苦的,很苦的年代。那個時代,糧食不夠吃,兄弟姐妹多。希望有一個小孩子自己出去謀生,自己能夠出去掙錢吃上飯,家長由此可以減輕一點負擔。那是一天一頓米飯也吃不上的時候。
在這之前,紫砂的老藝人都是在民間,各家各戶自己做活,我家做的是什麼樣的品種,我的爺爺做的再輪到我做,我做的傳給我的子孫做,這個裡面有一個問題就是工藝和技術秘密要保守。還有一個突出的問題就是那個時候解放以前的紫砂藝人,大多數沒有什麼文化,基本上不會去創新,就是祖傳的尺寸是什麼他就怎麼做。但是到1955年,應該是政府把這些老藝人,通過做了好多工作,使這些老藝人都到這個紫砂廠(蜀山合作社)去帶徒,給他們很高的待遇,比如工資,他們一般比社會上的高多了,比如糧食配額,比一般的人要多,比如說休養,到無錫惠山。這批老藝人放下了後顧之憂的包袱,用不著技術保守,用不著去想“我的技術要留給我的兒子”。我們是在這種時代背景下,和一批老師建立了深厚的師徒關係。那種深厚的關係,在其他行業也可能存在,但在我們宜興紫砂界一直流傳到現在還一直是認哪個老師帶的。在那個時候,我們在技術上能得到老師的指導,也沒有其它的各種各樣社會上的引誘,就是一門心思的學技術。那個時候一天會學十幾個小時。

問:對,我們在採訪汪寅仙老師時她也提到以前學藝時每次自我批評,總是檢討自己在那裡超時偷偷的學習。
答:你說的汪寅仙老師比我們還早一年學藝。我們那一年基本上是在陶瓷中學學理論、搞實踐的那個過程。其實那個的年代,是有得也有失,那個學技術的過程,我的觀點還是要那樣,有好的老師教你,你自己也要勤奮好學。就是說學藝道路上的初級階段,必須要有“量”的積累!

問:那麼“量”積累到什麼程度就可以創新了呢?
答:扎實的基本功是前提,在熟悉傳統的基礎上才能搞創新。創新並不是想入非非、張冠李戴。對吧?!要被大家承認。你設計的東西,要排在傳統幾千個品種裡面不淘汰,這個確實是高水品的。另外一個呢,創新也好,傳統也好,我深有體會的。你以為看到一個樣子放在你的面前,你就是照著這個樣子做,總歸要比你設計創新容易,其實並不是!你仿它的形象,總會仿到幾分像,但是整個的精神、氣韻你達不到。古代傳下來的一些作品,很粗獷,刀口啊什麼的痕跡都暴露在那裡,但是它非常的有精神,。你要仿的話呢,往往做出來的東西很生硬、彆扭,達不到它的精、神、氣。其實這和練書法有點類似。仿製古代的一件東西,要既能夠把古人的精神表現出來,又加入自己的體會,這是一件很難的事情。顧老曾專門眩光此給過勻教導,我也深有體會。仿古複製在自己的技術還是初級階段時,對技藝的提高很有幫助,但要上升到“藝”的高度,就仿古就不是容易的事情了。

問:基本功主要指哪些要求呢?
答:做紫砂在一條起跑線上,誰都可以學,起跑時是同步的,後來呢,手巧的,他跑得可能快一點。手不巧的,他做不上,會哭,要換品種。起步以後,有的人基本上又快又好,有的人呢,快了不好,有的人呢,好了不快,各種各樣的現象都有。這種現象會出現在三年五年內,這是吃紫砂飯的初級階段。在這個基礎上,如果你再上升一步,無論什麼樣的樣品拿來給你做,你能做得很好。但如果你離開紫砂樣品後就不會做紫砂器了,那你是不可能做出一件好東西的。能不能獨立創作或起碼是製作,得靠硬功夫。

問:創新包括工具嗎?顧老不是說“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”嗎?葛陶中是最後在顧老身邊的,據說是很完整的傳承了顧老的工具,我們訪問他時,看到他那裡的確有很多很多的工具。
答:應該說在顧老晚年時,葛陶中與顧老在一起的時間不少。不過,我們的兒子和兒媳是顧老最後的“關門弟子”,因為他們要到日本去留學,那段時間,顧老身邊只有葛陶中,那時顧老也不經常做了。應該說葛陶中在對紫砂泥性的認識等方面,是要比一般人多一點。葛陶中在顧老身邊的時候,顧老也做過幾個品種,如石瓢、供春、提璧壺等。
現在我再回到紫砂學藝這個問題上。在學藝初級階段的時候,分那麼幾種情況:有的只能被淘汰,如手很笨,又不會做快,又不會做好,做的東西拿去驗收,不合格。紫砂件不合格是全部不算帳的,一天要求做五件,他只能做兩件,還做不好。這種人就只能改行,做其它的輔助工作。你做的作品,能做得很好,很完美,在這個過程中你好像是冒尖了,這就又進入了一個過程。像小孩子學走路,能抽掉拐杖,學到的東西就變成自己的了。在這個基礎上,用自己的感受做出自己的作品,這就是在傳統的基礎上創新,不丟傳統,不丟紫砂的這種材質、這種功能的美、紫砂的傳統形式,在這個基礎上搞創新,才是一條比較成功的路子。

問:周老師,在您的感覺中,紫砂作為一個傳統工藝和行業,在過去到底是如何的情況,又經歷了怎樣的發展呢?
答:說真的,在我的記憶中,紫砂發展的早期是很困難的,困難到有的藝人都吃不上飯,有人說:搪瓷杯、喝開水,紫砂是賣不出去的。當然那是解放前後那段日子。1963年的時候,紫砂廠關門三天,大家都不工作,就是讓大家坐下來討論上山、下鄉、保傳統三條路,那個時候是困難到不得不想辦法、找出路。最後就剩下我們這個車間——朱可心、王寅春和吳雲根三個班組——是保傳統。其它的是轉行,做骨灰盒、保溫杯、啤酒杯、鬧鐘的外殼等等。到了這個時候,就需要技術革新。高海庚就是抓這個工作,創新做那個雙層的保溫杯。紫砂本身的材質特點是不燙手,不沾水,做這雙層杯子既熱又不太燙,有利於保溫,這個創新的成績下來以後,好多人就做這種保溫杯了。在文革的年代裡,還做過毛主席的像章的。那段日子,在大家都吃不上飽飯的時候,有幾個人能講究紫砂、能用紫砂壺呢?連茶舍都關門了。“文化大革命”把紫砂列到封資修、優越階層的奢侈品那個裡面去了,那你說好的紫砂壺誰用得起,誰敢用啊?!

問:“文革”結束後,是不是紫砂業立即就發達起來了?
答:文化大革命以後,紫砂還是在做大眾貨,做花盆。做花盆的那個年代,高海庚去過日本,現在日本檔案館裡還有他當年去日本的記錄資料。他到日本去帶回好多的小花盆,日本人的小花盆各式各樣的很多,但都是上釉的,不及我們紫砂的透氣性好。日本人的農技好到什麼程度呢?一個小勺子裡面能長一棵樹,一棵小石榴樹,樹上能結一顆小石榴。這種技術,我們現在也會了啊!它就需要那種透氣性好的小花盆,尤其是做工精緻、具有觀賞價值的紫砂藝術品。所以那個時候我們做了好多的紫砂小花盆。
再到以後就是臺灣客人進來了,大概是1985年的時候。在這之前,1979年,香港的盧桂祥,他收藏了一批紫砂壺,是一個熱心的愛好者,搞了香港的茶藝博物館,在他的帶領之下,香港人開始熱心紫砂壺。臺灣也是產茶的地方,蔣介石過去也沒有少帶咱們的傳統文化去。臺灣的人從香港再到大陸,這樣紫砂壺就由中間的人炒到了臺灣。那個時候香港人做得非常的好。大約是1978年,我們已開始實行A、B、C三套價,比如說僧帽壺,顧景舟的是A價,我做的就是B價,批量產的就是C價。是羅桂祥的商務公司導致了這個結果。臺灣人能用到一把名人名壺,那是不得了的事!從來沒有接觸過啊!紫砂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好了那時高海庚被借調到陶瓷公司,大概有兩年。大概是1978年,借過去的。為什麼借過去呢?紫砂是陶瓷行業造型設計的,調到那個地方去當技術員,他是全廠領導這一層搞設計的。後來他回來就當了廠長。那時領導層還是非常重視紫砂技術的。以後這段時間紫砂廠就是重視培養人才,在專業技術方面提高,市場也慢慢的擴大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