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期日, 5 5 月, 2024

顧景舟先生是如何帶徒弟的?

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。」

這是紫砂泰斗顧景舟一生中,說得最多的一句話。
「不會做工具,就不會做壺。」這是顧景舟向徒弟們灌輸的第一個理念。

顧景舟把自己的製壺工具拿出來,擺成長長的一列。如:搭子、復子、木拍子、木轉盤、鰟鮍刀、鐵尖刀、距車、牆車、竹拍子、泥扦子、勒子、篦子、線梗、明針、絲尺、挖嘴刀、木雞蛋、獨個、印槌、頂柱、水筆帚,等等。像冷兵器時代的戰具。那種精美、講究、適用的程度,完全可以當工藝品來欣賞,讓徒弟們看了咋舌不已。
記住,好壺是好工具做出來的。那麼,怎樣才算好工具?好工具又是什麼做出來的呢?
也就是說,做工具的工具,從哪裡來,用哪些材料,怎麼做?
他自己,有一把德國造的「什錦銼子」。小巧,靈便,鋒快,好用。只有在說起這把「什錦銼子」的時候,顧景舟繃緊的臉上,才會難得地露出一點明朗,他告訴徒弟們,這是他當年在上海的時候買的,非常好用。
那把德國銼子,是專門用來作工具的工具。

做工具的工具怎麼選?顧景舟開始層層剝筍。不經意間,徒弟們被他牽引著,一步步走向問題深處。

慢慢地,徒弟們開始提心弔膽。顧輔導越來越嚴厲了。他第一遍教你的時候,態度是好的,講述也很清晰,但他只講一遍,你要專心,記牢要點。之後你做錯了,他走過來,劈頭一頓罵。
罵得最多的一句話是:沒有規矩,不成方圓。

從字面解,這句成語並無呵斥意思。但從顧景舟嘴裡迸發出來,字字如同棍子一樣。

關於工具,顧景舟說,每個人不必完全一樣。因為,各人的手勢、力氣、習慣不一樣。但有一點,必須一樣,那就是,得用。

「得用」是一句宜興方言。內涵是豐富的。得,得手、順勁、應心;用,不僅要好用,還要耐用。

做一把壺,要多少工具?顧景舟的一把掇只壺,用了二十多道工序,一百二十多件工具。這一百二十多件工具,只用來做掇只壺;如果,換做另一種壺,那工具就要重做。為什麼?因為,壺不同,製壺的工具也應不同。顧景舟要求徒弟們用十個抽屜來裝工具。這一點,與坊間的銅匠頗為相仿。銅匠的工具,是用擔子挑的。

徒弟們埋著頭學做工具的時候,顧景舟在工場裡來迴轉悠。突然,他在一個徒弟背後停下了,那個徒弟不回頭就知道,是顧輔導,肯定自己又有什麼做錯了。一嚇,臉都白了。

一個月過去了,兩個月過去了。別的工藝班學員,學做壺學得熱火朝天。可是,這裡還在做工具呢。而且,顧輔導的要求,越來越高,脾氣也似乎見長。

終於,做工具這一課,結束了。徒弟們這時發現,自己手裡,不知不覺積累了一批得心應手的各類製壺工具,精美,得用。讓別的工藝班學員見到了,欽羨不已。

接下來的一課,才是成型工藝。

是從捶泥開始的。都以為,捶泥,充其量就是用木槌,花力氣,把紫砂泥塊反覆捶打,而已。

 

徒弟沈遽華回憶道:

「顧輔導告訴我們,紫砂泥是有『泥門』的。捶打前,泥沉睡著,需要我們用木槌把它捶醒,把『泥門』打開。捶泥是一門很大的學問,捶好的泥,有張力,有呼吸,『泥門』全開了,這時,泥的狀態最好,用來做壺也是最好的。」

將紫砂泥擬人化。這是顧景舟的一大發明。沉睡的紫砂泥,因了千萬次捶打,慢慢甦醒,呼吸均勻;生命的張力,由此貫穿、擴張。壺若有命,先是泥命,若泥命不保,或泥命衰竭、僵死,那又何來壺命?

比如,一件壺坯有些發乾的時候,一般的藝人會用一個小噴水壺,將水霧噴在壺坯上。如果讓顧景舟看到了,他會立刻制止。說:如果你家孩子身體發熱發乾,你會用冷水澆在他身上嗎?

他會告訴你,正確的做法應該是,把壺坯放進套缸裡,旁邊放一塊濕泥,利用濕泥散發的潮氣,以及套缸底部漫溢上來的水汽,慢慢緩解壺坯的乾燥。

這樣的壺坯,通體乾濕均勻,進窯燒成,不易開裂。

泥,壺坯,都是生命。同樣,顧景舟認為,不得法的捶泥,是可以把泥捶死的。

泥怎麼捶,大家要看仔細了。顧景舟還是只教一遍。

但見平時斯斯文文的他,一旦舉起那重重的木槌,先是舉重若輕,由慢轉快,紛如雨點,影劈落江。慢慢地,燈草千鈞,疾徐有致、水落石出。

經過這一番捶打,再把紫砂泥抓在手裡,乾濕、硬爛恰到好處,真有一种放手便會遊走的感覺。

 

徒弟王洪君愛打籃球,他力氣大,一頓能吃兩斤生米煮的白飯,幹活是利索的,舉起那木槌,乒乓一頓捶打。

停下!你在鋤地啊!顧景舟衝著他吼道。

要用巧力。不能亂捶,捶泥時,要順著它,先從兩邊往當中捶,木槌下去,落點要均勻,不要用死力氣。

 

沈遽華個子小,幹活卻不肯服輸,照樣舉著大木槌,將一百多斤的泥塊鋪開,依照顧輔導的要求,一記一記去捶,可是,捶了半天,還是不對勁,顧景舟過來一看,厲聲說,看看你倒蠻聰巧,『倷泥』都被你捶死了!」

很委屈。眼淚噗嚕嚕。但半點聲音也不敢有。沈遽華回憶道。

一團泥,整整捶了三天。胳膊酸痛得抬不起來,可顧景舟看了還是不滿意。

再次示範。姿勢要正確,用韌勁而非蠻力,最終,把泥料裡的空氣排出去。然後,你們看看,捶好的熟泥活起來了,它的成色和生泥區別在哪裡?

用一把鰟鮍刀,將捶好的泥切開,拿起給大家看——活泥與死泥的區別在哪,如果用死泥做壺,燒成後,會出現怎樣的裂縫,養壺會多麼的困難。

 

不管泥捶得怎麼樣,有一點,徒弟們是記牢了,如果壺有生命,首先是從泥開始的。泥能活,壺方有命。

捶泥課上完了,開始練習木搭子、木拍子功夫了。

紫砂壺之三大絕招,在於全手工泥片圍接、打身筒成球體;用篾子、線梗等工具,使壺身規範;還有就是,覆滋泥在製壺過程中的運用。

顧氏一脈的傳人,永遠記得顧輔導對製壺秘籍的理解:製壺時,藝人的心性、氣質、手感、精神狀態,會毫無保留地融入壺中。即便是同一個藝人,同時製作的幾把同一款式的壺,也會因為此時與彼時手感的不一致性、心境、狀態的不一致性,而產生微妙的區別。

人的精神狀態,決定著壺的精神狀態。

顧景舟要求徒弟們,一旦坐到泥凳(工作檯)前,就要有想做壺的狀態。所謂狀態,首先要有氣勢,排除雜念,把自己置身於一個特定的氛圍裡。

他教徐漢棠做牛蓋洋桶壺,告訴他,壺體要正直而剛勁,這跟做人是一樣的,你要想著,做壺,就是在做自己的人品,要像洋桶壺那樣毫無遮蓋地正直,言行要像洋桶壺一樣規矩、講道理;說話,要像洋桶壺那樣出口成章、滴水不漏。

 

顧景舟又說:會做壺,沒什麼了不起,關鍵要把氣勢做出來。

稍後跟顧景舟學徒的張紅華回憶道:

「看一個人的壺做得怎麼樣,顧輔導只要看他的坐姿,看他拎木搭子的手勢,聽他打泥條的聲音,泥凳上,工具是怎麼擺放的,就全知道了。他對工具擺放的位置,都有明確要求,看到有不合格的工具,譬如扎得不好的蘸水筆,削得粗糙的竹拍子,拿起來就往窗外扔去。」

民間工藝流程中的某些散漫隨意、苟且敷衍,到了顧景舟這裡,全部變得有來路、有出處,有量化、有規範。

什麼聲音決定什麼效果,什麼姿勢決定什麼狀態。徒弟沈遽華幹活時,無意間翹了一根蘭花指,他看到了,當即指出,要改掉這個習慣。徒弟張紅華偶爾留了一點長指甲,也逃不過顧景舟的視線,要求她,剪掉。

徒弟李昌鴻的泥凳位置,在顧景舟的背後。聽他打身筒的聲音,顧景舟就知道,哪裡多打了幾下,哪裡少打了幾下。一會兒,那個不高卻威嚴的聲音,又響起來了:昌鴻啊,你又多打了幾下了!

 

後來的徒弟葛陶中回憶:「一分鐘打4塊泥片,一塊泥片打12下,多一下不行,少一下也不行。」

 

這些量化,都是顧景舟在長期的實踐中,得出的結論。每一下用多少力氣,也是有要求的。力量的均勻與手法的靈動,要結合得不著痕跡。起手落點,都有講究。泥片不能打僵,也不能打散,要含住泥性裡的一份活力。顧景舟稱之為「活泥」。他對徒弟們說,誰也不如我對泥料的感覺來得準。硬爛、乾濕、粗細,不到最恰當的時候,絕不下手!

「做生活拿得起,並不稀奇;要拿得住。」他又說。

徒弟們最感榮耀的事情,莫過於能得到顧輔導做的工具。

一整套製壺工具,少則幾十件、多則上百件。絕大部分徒弟不敢存有那樣的幻想。只想著,關鍵性的工具,顧輔導能給做幾件,那真是寶貝,又好用又好看,本身就是工藝品。而且,最重要的是,得到顧輔導做的工具,也就得到了他的認可。

最得意的弟子,不光能得到他親製的工具,還能得到他製壺的「尺寸」。

製壺的「尺寸」,實際就是一種秘不宣人的「秘籍」。一把壺的各個部位,是否呼應、協調、和諧,都是由一個個最合理的「尺寸」構成的。尺寸,往簡單裡說,只是一組數字,線條、符號,往高深裡講,好比魔法,人人眼裡有,人人心中無。你看到一把非常好的成壺,覺得它的整體是那麼和諧,且有著迷人的手感。但是,它在製作狀態時,各個部位的具體尺寸,卻是無法知曉的。顧景舟在長期的製壺實踐中,對諸多壺品的製作,摸索出了一整套的「尺寸」。包括泥料的收縮率是多少,泥料乾濕度的掌控,以及壺體各部位的搭配,線條的走向、成型的角度,在他給出的「尺寸」裡,都有權威的詮釋。其準確性,一絲不苟,不容置疑,因為,「尺寸」裡的每一個數字、每一根線條、每一個角度,都經歷了無數次實踐,包括千度窯火的冶煉。

最後,濃縮在一張圖紙上。

那時的製壺藝人,不用說畫圖紙,就是看懂圖紙,也很費勁。有些草根藝人的「尺寸」,帶有極大的隨心所欲的成分。你向他要尺寸,他掐根稻草,用手比劃一下,用牙齒一咬,成了,拿去吧。至於工具,有的藝人,連指甲也用來代替工具使用。

顧景舟的尺寸,全是用幾何三角原理製成的。簡潔、精準。

也在帶徒的老藝人朱可心,卻是另外一種風格。他性格溫和、耐心,待人和氣,輕易不批評人,多以鼓勵為主。你做了一把壺,拿去請他指教,他在指點你的同時,總是說:好佬,好佬。

顧景舟則相反。即便你做出了一把不錯的壺,但是,放到他眼前,依然可以幫你找出十條八條缺點。開竅的人,如醍醐灌頂;懵懂且脆弱的人,心理上一時會扛不住。

於是徒弟們之間悄悄地流傳著一句順口溜:顧輔導從來不說好,朱輔導從來不說壞。

 

汪寅仙是朱可心的徒弟。但顧景舟待她,一樣視如弟子。她這樣回憶道:

「上世紀50年代末,到60年代初,我與顧輔導家同住在毛家大院,我住在他家樓上,每天上下班,都要經過他家門口。雖然我不是他的入室弟子,但他對我很關心,有時叫我們幾個小姐妹到他家裡,給我們看民國前的老壺,教我們怎樣賞析。有時,還給我們講解怎樣用幾何三角原理製圖。由於我文化淺,當時只讀到小學畢業,他還給我講解古文。讓我懂得,做壺光靠技藝是不夠的,茶壺要有文氣,藝人首先要有文化修養。後來,我想仿製清代楊鳳年的名作『風卷葵』,他很支持,不但給了我尺寸,還幫我配泥料,在關鍵性的技藝上指點我。這把壺做出後,很成功;被外交部定為鄧小平出訪的國禮。顧輔導還教我做過『牛蓋蓮子壺』和『供春壺』,至今,我手頭還珍藏著他幫我做的供春壺工具,那工具本身,就是一件精美的工藝品。」

徐秀棠當時跟任淦庭學習陶刻。顧景舟要求他背唐詩和《古文觀止》。送他歐陽詢的《九成宮醴泉銘》木刻閣帖版本。他自己,有時會把一本古籍帶在身邊,高興起來,隨意翻到一頁,對身邊的徒弟說,你隨便讀一句,我可以一直背下去。徒弟接過書,想找一段比較艱深的內容,找了半天,乾脆讓他背最後一頁,顧景舟一口氣背誦完畢,說,別說最後一頁,就是版權頁上的內容,我也能記住。

然後,他留給徒弟們一句話:

「跟我的人,無文化者得我技,有文化者得我藝。」